第八十四章 家人
娴熟的打开公寓大门,安森顺着楼梯拾级而上,紧随其后的克里斯蒂安一脸好奇的打量着两侧狭窄的墙壁,沿墙拐角而走的煤气管道和下水道,时不时的抬头仰望着楼房中央的天井。 对于常年生活在乡下的巴赫家主而言,类似弗朗茨邸那种豪宅他其实是不稀罕的,类似鸽子笼的联排公寓却是他过去闻所未闻的“现代建筑”;站在外面时还只是略感惊讶,走进来之后仿佛是踏入了另一个世界似的。 站在略有些破旧的却十分熟悉的房门外,颇有几分感慨的安森迟疑了片刻,慢慢将右手伸进衣兜——当初南下鹰角城时太过匆忙,他实际上并没有找博格纳夫人退房,没能还回去的钥匙依然静静躺在自己的上衣口袋里。 “卡哒——” 清脆的门锁声响起,浓浓的肉汤香味从客厅壁炉的方向飘散而来。 换了身便装的莉莎一板一眼的坐在饭桌前,端正的像是正在等待下课铃的学生;只是嘴角的口水和直勾勾盯着厨房方向的眼神已经出卖了她,身体虽然还在原地,灵魂早就已经出窍。 依旧穿着黑白色礼服的小书记官单膝跪在客厅沙发对面的壁炉旁,像是个艺术家般有条不紊的用勺子搅动早就已经沸腾的汤锅,聚精会神的盯着手里的怀表,认真的模样仿佛差半秒就会天崩地裂,世界末日。 忙碌的喧嚣声在厨房的方向回荡,小火炖煮的香味混杂着油脂在滚烫铁板上炸开的烟尘…饶是还没有到晚餐的时间,站在门外的两人还是忍不住吞咽了下喉咙。 像是觉察到了熟悉的气息,端坐在餐桌前的少女毫无征兆的回过了头来,懵懂的脸上立刻露出了惊喜的笑容: “安森,还有克里斯蒂安哥哥,你们回来啦!” 惊喜的叫喊声打破了平静,从餐桌上一跃而下的少女飞快的跑过来,扑到了安森的怀里;还在守着汤锅的小书记官也立刻回过头来,微笑着从走进客厅的二人颔首行礼。 “抱歉因为一些事情耽误了,这个时间才赶过来。”克里斯蒂安笑得十分温柔,非常轻微的拍了拍被安森抱在怀中的女孩儿脑袋:“小莉莎在忙什么呢?” “小艾伦在煮汤,博格纳夫人在做饭。”女孩儿眨了眨亮闪闪的大眼睛:“莉莎在等晚餐,大家都好忙好忙的!” “啊,那还真是辛苦小莉莎了。”克里斯蒂安轻声道,从怀里拿出了一个用丝巾包起的巧克力盒:“辛苦工作的人,应当得到奖励才是。” 女孩儿顿时眼前一亮,但却没有立刻接过盒子,而是将目光扭向面前的某人,露出了可怜巴巴的表情。 “这是克里斯蒂安兄长送的礼物,当然可以收下。”安森健壮,忍不住失声笑道:“得到礼物的时候,应该说什么?” “……谢谢克里斯蒂安哥哥!” 女孩儿欢喜的将巧克力盒塞进怀里并不急于享用,显然厨房饭菜诱人的香味优先级还要更高一层。 正当三人其乐融融,有说有笑的时候,一个瘦小还有些句偻的身影从厨房里急匆匆的小跑到客厅,厚厚的棉拖鞋和嘎吱作响的地板碰撞,发出敲门似的有节奏的声响。 “回来了就别傻愣着,快来帮忙,都怎么当哥哥的?”裹着深紫色薄毛毯,忙碌的老妇人不满的冷哼一声:“吃饭的时间才想起来回家,还真是有男主人的风范呐!” “博格纳夫人,您还真是一如既往的精神。” 连忙接过老妇人手中满满一盘的熏肉肠放在桌上,安森随口赔笑道:“还得感谢您过去两年都没有把门锁换掉,让我们不用在回来之后流落街头。” “行了行,别在那儿卖乖了我的将军老爷,比你会说甜言蜜语的男人我见过十几打!” 老妇人烦躁的连连摆手,目光停在了旁边突然多出来的身影上:“这位是……” “克里斯蒂安·巴赫,日安,我尊敬的夫人。”克里斯蒂安动作娴熟的抚胸弯腰,向老妇人行了一礼:“能够有机会与您这般体面的人物相识,实在是令再下荣幸之至。” “啊呀。” 打量着身形优雅,脸上挂着令人如沐春风微笑的巴赫家主,老妇人惊奇的像是发现了什么生物的新品种,视线不停的在他和安森之间来回转换:“你…您是安森和莉莎的兄长?” “弟弟妹妹对您多有叨扰,实在是不好意思。”克里斯蒂安微微颔首:“巴赫家是个小家族,乡下人也不懂什么礼仪,一定给您添了不少麻烦。” “是,不过那倒没什么关系,反正他们记得付房租就行。”老妇人深吸口气,依然是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克里斯蒂安阁下您…结婚了吗?” “还没,但已经正式订婚了,对象是邻村父亲朋友家的女孩儿。” “那还真是可惜了…早二十年的话,像您这么好的男人,我是会给你机会追求我一下的。” “哪里哪里,您实在是太客气了,若有您这样的贵妇人追求,是多少男人一辈子都不敢有的奢望啊。” 两人在那里一唱一和,屋子里再度洋溢起快乐的空气。 “博格纳夫人,烤炉的火我已经关上了。” 又一个声音从厨房响起,威廉·戈特弗里德踉踉跄跄的走进客厅,手里还拿着一只装满酱汁的烧瓶:“我刚刚试着在您的烧烤酱里又加了七分之三勺的砂糖,可以正好平衡掉里面的苦味。” “我说过多少次了!那不是苦味,是回甘,回甘!”老妇人顿时暴怒:“烧的酱汁不能光是前味,要保留一点点的苦涩,才能在吃完的时候还能感受到另一层的滋味!” “呃…我也无意质疑您在做菜方面的技术,但味觉这种东西啊,其实就是一种生理刺激罢了。”威廉不解的耸耸肩:“你想品尝到甜味,你就放些甜味剂,你想要品尝酸味或者咸味也是同理,所以想要用苦味创造甜味这种事情,在我看来真的挺…不可思议的。” “是不可思议,所以做菜才是门艺术,你这个眼睛里只有数字的书呆子!” 老妇人骂骂咧咧的,一把将他推开到旁边的沙发上:“好了好了,从现在开始你也不准给我厨房半步,老老实实和他们一样待在那儿,乖乖等着开饭吧!” 说罢,博格纳夫人气冲冲的回到了厨房,留下三人面面相觑。 安森·巴赫:“……所以,你怎么会在这儿?” “是我请威廉先生过来的。” 一旁的小书记官突然举起右手:“科尔·多利安阁下那边想把他带回求真修会,我和塞拉小姐商量过后大家互相各退一步,让威廉先生待在他们随时能找到的地方,思来想去,这里应该是最合适的了。” “当然,并不是这个房子,我在来的时候已经麻烦博格纳夫人另外给威廉先生找了个房子,两室一厅,就住在您楼下。” 瞪大眼睛的威廉看了看小书记官,又看了看安森,两手一摊: “啊…那个,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 也就是说审判官的人随时都有可能上门是么,很好,这样自己在克洛维城的另一个据点也暴露了,虽说本来也不是什么秘密…想到科尔·多利安和那位女审判官以后可能会经常上门做客,安森突然隐隐感觉有些头疼。 当然,如果往好的想这也未必是什么坏事——以小佩里戈尔谨慎的性格,如果审判官的人经常会上门的话,他大概率也就不会靠近这个地方了;而陆军部的人除非破罐破摔,否则轻易也不可能让他们的刺客出现,等于自己有了一个半公开的安全屋。 “慢着,这位叫威廉的教授就住在安森的楼下?” 一旁的克里斯蒂安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惊讶中又有些严肃的看向安森:“这么说这栋楼房…有很多差不多类似的房子可以出租?” “不是这一栋,而是整条街——博格纳夫人,是整个博来曼大街最大的房东,嗯,很可能也是克洛维城最大的。”安森微笑着答道:“怎么,您也对这里有兴趣?” “不是有,是非常。” 克里斯蒂安点点头:“左邻右舍,彼此只有一墙之隔,却是完全不同的人家…真是光想想都感觉十分有趣,你难道不这么认为吗?” 完全不,这是什么古怪的想法,有条件住别墅为什么要住鸽子笼…安森轻笑着点点头:“是啊,这种住户不仅价格便宜,生活上也要便利很多,紧凑的格局也显得很温馨。” “怎么样,喜欢的话等会饭后麻烦博格纳夫人,在这栋楼里为您挑一户?” “那就再好不过了。”克里斯蒂安欣然笑道:“我甚至觉得可以和博格纳夫人做一笔长期生意,长租下几套房子,作为巴赫家的人进城之后落脚的地方,如何?” “听起来是个不错的主意。” 安森倒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至于博格纳夫人…只要房租足够康慨,她是不会拒绝的。” 卡嗒—— 壁炉汤锅前的小书记官突然摁下了手中的怀表,抬头望向厨房:“博格纳夫人,时间到了!” “我知道!” 伴随着老妇人那不耐烦的喊声,瘦小的身影端着一大盘的菜肴走出了厨房,诱人的香味立刻让刚刚还在聊天的几人瞬间闭嘴,扭头看向那个宛若天使的身影。 “咕噜噜——” 死死的捂住自己的嘴巴,被安森抱在怀中的女孩儿独自发出了悦耳的声响。 ……………………………… 夜幕降临,围坐在餐桌前的众人有说有笑;小书记官和威廉坐在壁炉两侧休息放松,吃饱了的莉莎直接呼呼大睡,躺倒在了打毛衣的博格纳夫人大腿上;安森和克里斯蒂安则靠窗小憩,一个端着杯咖啡,一个掏出了烟斗。 “秩序之环在上,这应该是我来到克洛维城之后,吃的最美味的一餐。”克里斯蒂安端起咖啡杯,发出了一声满足的感慨: “但最重要的是,和自己的家人在一起,没有比这更让人感到幸福的事情了——还记得你有多少年没有回过家了吗?” “没印象了。”安森摇摇头:“只记得上一次…好像是我准备去王家军事学院上学之前,那时候家里还没有通铁路。” “现在也没有。” 克里斯蒂安神色感慨:“曾经似乎是有过要向乡下修建小型铁路的传言,但最后貌似也就只是传言了;家里还是和过去十几年,几十年,或许上百年前没什么变化,还是那副模样。” “我其实认真的想过,假如那个谣言是真的,大量的小型铁路作为‘铁十字计划’的分支和补充,对克洛维的经济和改善如今混乱的状态绝对是有利的,最起码……” “轰——!!!!” 话音未落的瞬间,楼下就传来了震耳欲聋的轰鸣声,连带着克里斯蒂安手里的咖啡都差点儿撒了出去,惊愕的他立刻从窗边起身,刚想要开口询问就被一旁的老妇人打断。 “不用那么紧张,只是点小动静罢了。”沙发上的博格纳夫人头也不回的继续打着毛衣,满不在乎的开口道:“煤气管道老化啊,下水道爆炸啊,街头闹事的强盗啊…这些在克洛维城也都算是见怪不怪了,用不着大惊小怪。” “……小动静?” 克里斯蒂安抬起头看向安森,后者只能尴尬的保持微笑。 “没错,只是一点点小动静。” 博格纳夫人依然是那云澹风轻的声调:“甚至就算真的有暴徒闹事也不用害怕,我们这个街道可是有专门的安保公司负责维持治安的,一般的小偷强盗根本就不可能……” “砰——!!!!” 伴随着重重的破门声响,老妇人话音戛然而止;浑身是血的身影撞开了客厅大门,抽搐着瘫倒在地毯上,一双瞪大的眼睛早已凝固,死死盯着门外楼梯下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