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词 第31章 云无心以出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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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盐官镇千万里之遥,天下西南金钗洲。 万水千山之间,有一座占地广袤逾数千里的巨大湖泊横陈在大地之上,环绕在这一片大湖周围的还有无数奇峰叠嶂,让这里看起来如同一座巧夺天工的山中水盆,外人想进来不容易,前途曲折未必找得到入口,但内里人想出去,就只需一叶扁舟,顺流而下,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随风万重山!端地是个开山立派,易守难攻的好去处! 从湖岸边抬头望去,入眼所及不见对面的整座大湖上空,云蒸霞蔚,仙鹤盘旋,是一派仙家福地的光伟气象,而在这大湖的正中心位置,还有一座孤零零拔地而起的巍峨独峰刺破湖面直冲云霄,那独峰山根处占地方圆数百里,遥遥望去,山上苍榆翠柳,绿柏青松,生机盎然! 此山山腰处有一座恢宏雄伟的白玉门楼,最高处廊檐下横挂有一幅匾额,上书“水岫湖”三个大字,龙飞凤舞,意态张扬,极富仙家意气! 此湖与那落户此地的仙家同名,叫做水岫湖,此山则更上层楼名为领岫峰,正是金钗洲江湖仙家之中排名极靠前的山上仙门水岫湖的宗门落址所在! 从那领岫峰山脚下开始步步登高,穿过领岫峰山腰处那座豪华气派的山门,一路随山势盘旋环绕登上山顶,就能看到水岫湖那座传承千载屹立不倒的仙家祖师堂,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珠围翠绕,富丽堂皇! 水岫湖门下弟子大多勤勉修行,一生中最重要也是最远大的目标,就是为了能在山顶那座金碧辉煌的祖师堂内,能有他们的一席之地,即便是敬陪末座,也算光宗耀祖的很了。 在远在西北的礼官洲盐官镇那个地方,也许一个五品宗门都不够上桌吃席,可是放在九洲之内除了中土神洲以外的其他地方,这已经是普通百姓一辈子可望而不可即的头顶老天爷了。 此时,隔山跨海远在西北千万里的礼官洲已进入深夜之中,但西南金钗洲却已到了天光正盛、日上三竿的大白天! 今日阳光正好,水岫湖上下一派祥和,宗主柯万庭正领着门内一众大小长老,在主峰山顶的祖师堂内议事,最主要的内容就是商量着下一步如何将水岫湖占有的仙家地盘再扩一些,大上一倍乃至更多的范围,好让以后门下弟子随意出门都能随随便便当个山下人的老天爷。 如今的水岫湖,宗主与夫人双双踏入仙人境,势头正盛,加之十多年前他们曾明目张胆从元嘉剑宗手里抢了一块肉过来,到如今又一直不见位在东北的龙池洲那边有任何动作,金钗洲江湖上对于水岫湖的评价就更上了一层楼! 虽然那块肉也不算是多值钱的一块肥肉,说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也无不可,可那鸡肋再怎么不值钱,也是从堂堂四大剑宗之一的元嘉剑宗手里抢来的!挣不挣钱的都无所谓,光是面子上挣回来的光鲜亮堂就已经足够让这一宗上下扬眉吐气,心气再拔高一层了! 乘着这股东风,水岫湖上下近些年无一例外心气极高,上至各位德高望重的祖师堂长老,下至刚入门的新晋外门弟子,一个个全都嗷嗷叫着要让水岫湖再上一个台阶,最好是最终能如那元嘉剑宗独占龙池洲一洲之鳌头一样就更好了!只要他们水岫湖能把金钗洲的半洲之地握在手里,还管他什么剑宗什么剑祖,你能奈老子如何? 水岫湖如今镇守在家的那位仙人境大修士,同时也是一宗之主的柯宗主柯万庭,此时正端坐在祖师堂内历代祖宗牌位之下的第一把交椅上,面色沉静,运筹帷幄,有条不紊地跟各位在座的长老供奉安排着,接下来门下弟子该如何一步步向外扩张,如何蚕食周围其他仙家的地盘,如何一步步吞并其他不够资格位列仙班的山巅仙门! 坐在宗主之位以下的四位长老,各自微微轻靠在身后的椅背上,正襟危坐,渊渟岳峙,关于上首的当家宗主所交代之事,若是有与他们各自负责的一脉有所关联的就仔细听着,然后再安排给手底下的其他负责具体事宜的长老,于己无关的则各自端坐,双目微阖,老神在在,一言不发。 话正说到关紧处,却见门外进来一个恭敬身影,也不管堂中议事进程,蹑手蹑脚从一侧绕路过来,一路直奔宗主身侧,随后轻轻弯腰俯首,在宗主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此人正是水岫湖旗下主脉柯氏一系的首席弟子,平日司职处理宗主身边日常杂事,保证关心着宗门大势走向的柯宗主不需要为一些琐碎小事费心,属于宗主面前红人,地位极高,像今日这样的场景,在祖师堂众人眼中都是家常便饭,见怪不怪。 听完弟子禀报,那位柯宗主微微皱了皱眉头,随后转过头朝着坐在他下手一侧的宗门掌律长老递了个眼神,示意他们继续议事,在得到回应之后,也不见这位一宗当家人有任何动作,就无声无息从那张座椅上消失不见,不带片云。 水岫湖畔,那位少宗主柯玉贽此时只带着那个一贯低眉垂首的年迈老妪,二人已经从遥远的礼官洲回到自家山门。 富贵少年刚到湖畔,就一屁股坐在了岸边的一块凸起的堤石上,失魂落魄,面色惨白,跟在他身后的那个老妪也好不到哪里去,虽然不见伤势,但脸色只比那少宗主更显惨白,让她那原本就不太讨喜的苍老脸庞看起来更加的骇人了些。 宗主柯万庭刚一现身,就看到了这样一幅低迷景象,于是一双浓眉就不由得皱得更深了,他轻轻伸手拍了拍还没有回神的柯玉贽的肩膀,语气不明地问了一句:“回来了?你母亲呢?” 这句简简单单的问话,落在此时的富贵少年心头,就既像是天籁,又像是重锤,砸得他脸色更白了些,双眼含泪转过头看着许多天都不曾见到的父亲,喉头哽咽,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柯万庭看着自家儿子如此行状,忍不住心头微沉,脸色也冷了下来,看了眼那个悄无声息站在一侧的老妪,阴沉道:“辛嬷嬷,你来说。” 老妇人闻言身体不易察觉地微微一颤,终于还是咬了咬牙,措辞再三,才开始将此行一路发生的所有事都详细叙述了一遍,声音低沉,微微发颤。 这位水岫湖宗主就微微侧身,双手负后面向那座大湖,湖中心那座挺拔的独峰遥遥在望,若隐若现,他就站在岸边静静听着,直到那老妪语气沉重说完了最后的结果,他都没有发出一个声音。 辛嬷嬷说完了整个过程之后也不再开口,场面就又寂静了下来,一直过去了许久,久到柯玉贽终于勉强压住了心中的悲哀情绪,抬起头看向父亲时,柯万庭依旧站在那里一动没动,只是负在身后的其中一只手,两只微微搓动,似乎是在说明他在思考什么。 柯玉贽缓缓从那块堤石上站起身,往前走了几步与父亲肩并肩站在一起。 柯万庭直到此刻才终于问出了第一个问题,语气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玉贽,你觉得截杀你们的那个剑修,会是什么人?” 站在一旁双眼通红的富贵少年听到这个问题,微微沉默了一下,其实这已经是他想了一路的问题了,但总有很多地方似乎不太合理,说不通,所以再次斟酌片刻之后,才听到他略显沙哑的声音低沉道:“父亲,儿子一路上都在想这个问题,也有些怀疑目标,但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太合理,说不通…” 柯宗主闻言并未说什么,只是继续声音平淡跟了一句:“说一说你怀疑的对象都有哪些,又为什么说不通?” 富贵少年闻言点了点头,凝重道:“最开始,我怀疑的只有三个人,就是西河剑宗的那个李玉瑶,还有朱氏的朱禛和那个泥腿子楚元宵。” 说到这里,少年回头看了眼父亲,见他依旧面色沉凝盯着湖面不发一言,于是就又继续道:“当初在盐官镇时,那位夜雨剑仙曾亲自出手对付母亲,是那位儒家圣人出面才拦下了她,后来在我们到达狄州地界被堵截时,我曾故意提到西河剑宗去试探那个设伏的剑修,但他好像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又像是…故意没听懂我的试探一样,我后来一直在想,如果是西河剑宗出手,应该不需要如此大费周章,即便是因为有坐镇圣人阻拦,导致夜雨剑仙不能当场下手,但也不至于要特意等到狄州地界再动手,这根本不是四大剑宗之中任何一家的行事风格…” 柯宗主听着少年的叙述,动作并未有任何的改变,只是淡淡说了个“继续”,就开始静待他的下文。 少宗主柯玉贽微微顿了顿,然后就继续道:“至于那个朱禛,虽然我们双方之间已经闹翻了,但是朱氏既然已经惹恼了元嘉剑宗,应该不会蠢到还要再出手将我们也得罪到不死不休的地步,他们的目的一直都很单一,就是想要爬上云头脱离盐官镇,与我们成为死敌这件事,于他们的那个目标来说并没有直接的关联,毫无助益,反而有明眼可见的坏处,所以我认为朱氏没有这个动机必要。” “至于那个泥腿子,我曾怀疑过他背后还有人,但是当初母亲出手要置他于死地的时候,先出手的却是那位夜雨剑仙,所以我现在又在怀疑我当初的那个怀疑是不是猜错了?如果他背后真的有人,那么当初在蛰龙背山脚下,那个人动手才是真正的师出有名,可能那位亲自现身的圣人都未必会拦着,又何必要多此一举放到凉州之外?即便那个人那时候未必可能是母亲的对手,但也不应该放任那个泥腿子被打死,至少也应该露一面才是。” 柯万庭听完儿子的这些分析,又是许久没有说话,背在身后的一只手食指与拇指从之前就一直在轻轻捻动,一直没有停,直到站在一旁的柯玉贽忍不住要开口出声的时候,才听到这个脸色沉凝的中年宗主缓缓道:“我基本认同你对西河剑宗和朱氏的分析,虽然你的逻辑并不周全,但是有句话你说的是对的,就是这两家不至于如此,从动机上来说并不足够充分,至于说那个孤儿…” 说到那个贫寒少年的时候,柯万庭明显地停顿了一下,同时双眸微眯,再开口时话题竟莫名转了个方向,缓缓道:“那个剑修设伏的地方,恰恰巧巧选在了你们刚刚出凉进入狄州地界的时候,这就很会让人觉得他好像是在刻意等你们离开凉州,可意图又表现得如此明显而笨拙,反过来又会让人觉得他是在反其道而行,嫁祸于身在凉州的某些人…所以你觉得我们是应该怀疑凉州的那些人,还是不应该?” 柯玉贽闻言皱了皱眉头,他隐隐觉得自己的脑子好像不太够用,要绕这么多圈? “其二…”柯万庭看着儿子那微微皱起的眉头,并没有给他太多思考的时间,继续道:“就是你所说的那个孤儿,如果他身后真的有人,其实也未必需要在第一时间出现,因为在盐官镇那个地方,有那几位镇守圣人的情况下,想要在明面上杀死一个人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那个地方随时都可能被人从光阴长河之中截停,这件事放在九洲之内的其他任何地方都绝无可能,即便是天下最顶尖的那几位也做不到,但却唯独只有在那方圆几十里的地界之内可以,虽然他们仍旧做不到逆流而上,但这已经是全天下独此一份的能力和成就了,对于当初设置此实验的那几家而言,在很大程度上他们已经算是成功了。” “所以父亲您的意思是…” 从很早以前开始,柯玉贽的心里其实就一直都有些怕他的这位宗主父亲,因为他总是会让你觉得一件事可以很简单,也可以很不简单,这种能力仅仅只需要他用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就能做到,他也从不会像母亲一样把什么事情都给你讲透彻,很多时候都是告诉你一段似是而非,需要你细细思量很多遍才有可能悟透的话,然后剩下的就全靠你自己去体会…他似乎总是能让人既敬且畏。 柯万庭并不知道柯玉贽心中所想,他只是默了默,随后看着还在发愣的富贵少年,沉声道:“所以从今天开始,你有了一个时刻都要排在第一位的任务,就是必须盯死你在凉州遇上的那个孤儿,必须要知道他所有的一举一动,其中你觉得需要的,要来告诉我一声。” 柯玉贽听着自己父亲的安排,心头猛地一怔,随后恭敬点头称是。 柯万庭微微点了点头,又道:“至于另外那两家,不需要你像对待那个孤儿一样,但是也要关注一二。” “是!”柯玉贽闻言再次点了点头。 柯万庭终于点了点头,随后抬起手摸了摸儿子的头顶,再次看向那个湖面中心的挺拔独峰,轻声道:“从今天开始,为父会宣布你母亲此行得到了于修行有益的大机缘,所以已经回山闭关,力求突破十境问道,你要记得不可再与任何人说起今天的事情,其他知道此事的人也要一律封口,明白吗?” 富贵少年骤然听见这话,身形不由自主地轻轻颤了颤,他有些艰难地转过头看了眼自己的父亲,却没看到他有任何的表情变化,只听到了一句简简单单的吩咐:“没什么事情就回宗吧,以后记得多照拂一下你的母家,免得旁人起疑。” …… 片刻之后,水岫湖的这处湖畔除了富贵少年之外再无旁人,他的宗主父亲已经离开了,那个年迈的老妪也已不知去向,只留下这个曾经在盐官镇嚣张跋扈的仙家子弟,有些落寞地蹲坐在那块堤石上。 柯玉贽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怔怔出神,所以从今以后,整个水岫湖上下,只会有他一个人难过?所以那首当年传遍整个金钗洲的打油诗…其实是假的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