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即将结束的实验班

    到十一点钟下课铃敲响，伍秀培还不紧不慢拖了一两分钟，交代了下高一报名的时间和注意点，高一军训需要准备的东西，这才宣布下课。

    只听轰得一声，早已按捺不住的二班瞬间将教室哄得千疮百孔，后门前门同时大开，急躁的涂策早已挎着早已准备好的书包瞬间穿过教室跑了出去，安法拉的尖嗓门也不管伍秀培还没走出教室，就在大声抱怨她的装腔作势。章立之潇洒的收拾干净课桌，和马肃挥手告别，冯彦明欢快而又淫荡的吼叫声全班都听得清清楚楚。

    马肃利索地将课本和文具袋收进书包，站起来看了眼纷乱的教室，尽管只有三天，但是有关这个教室这些人的记忆却从二十年前穿越回来，其中好多人实验班处得还挺不错，高一分班之后就很少再有交集，比如睡马肃下铺，刚进实验班老是一起打饭一起上课一起回寝室的林博宇，跟马肃隔着一个帐篷一起分享《勇敢的心》、《魔戒》的李聿超。当然还有夏安然。

    夏安然正在和已经跳到她座位旁边的何青梅说着什么，马肃和她相隔不算远，中间差一个钱陆仁，夏安然的侧脸明显察觉到了马肃的眼光，微微侧头，目光正好迎了上来。这一次马肃没有立刻躲开，而是微笑着点了点头，这是三十八岁的马肃才能表达出来的感谢和道别，平静，淡然，追忆，温情，再也与暗恋无关。

    夏安然忽闪的大黑眼睛微微发愣，然后回过头去。这时候马肃才能感到她这个年龄的女孩子一颦一笑间自然带出的美好和羞涩。没来得及回味，魏彧单肩挎着书包，手里提着小包，不紧不慢地朝马肃走了过来。眉头略微皱起，“你爸来了没有？我小舅舅开车来的，待会儿咱们一起走吧。”

    同在青禾镇，马肃和魏彧在青禾中学还是相互尊重的感情，实验班的半年两人就成了货真价实的朋友。魏彧长得不错，但是令人头疼的是，他对自己长相的自信往往超出他的脸所能达到的高度。在青禾中学，他是天之骄子，从初一开始长期霸占年级第一的宝座，直到初三，初三上半学期死次考试，马肃两次年级第一，一次并列第二，一次第四，算是打破了魏彧的统治。成绩好，长得还不错，从初一开始，魏彧就喜欢调戏各种美女，当然只是口花花占点便宜，但是那种满是荤腥的笑话简直满肚子都是。

    马肃高中之前接触到的所有黄色笑话，基本都是从魏彧那儿听来的。但是进了实验班，魏彧所能体会到的落差比马肃还大，能够吸引魏彧注意力的女生大多家境优越，比如跟魏彧玩得最好的徐侠，他妈是海岩市中院的副院长，魏彧喜欢的女生谢周，老妈是私企老总，平时放假她老妈总爱开一辆红色法拉利敞篷跑车来接女儿。

    魏彧没能泡到谢周，这让魏彧体会到秀安中学和青禾中学的差别。尽管魏彧脑子也很好使，但是他的成绩也就比马肃好了那么点，班上二十来名，整个实验班四五十名，高一开学，他跟马肃异样遭遇了被刷到加强班的经历。

    魏彧老子是包工头，为人比较任性，没什么大的追求，日子混的不好不坏，好的时候一年十来万进账，坏的时候半年捞不够饭钱。逢年过节还喜欢下场赌两手，马肃听魏彧讲过，有一年过年，他爹收到八万块钱工钱，直接下了镇上赌场，他爹还算克制，八万块钱五万块藏在内衣口袋，三万块钱拿出来赌，从下午赌到半夜，赢了万把块，不知怎么就犯困来，趴在椅子上睡了小半个钟头，醒过来赢的钱都还在，藏口袋的五万块钱没了影。

    马肃见过魏彧老爹，应该是期中考试家长会那会儿，一米七五的个，寸板平头，满脸横肉，脖子上挂条粗金链子，站在教室外边指指点点，大伙都以为来了黑社会打手，接过魏彧满脸不自在地管他叫爸，当时就碎了一地眼镜。魏彧也时常露出痞的一面，但他身材高挑瘦削，面白肤净，很有小白脸的潜质，谁也没法把他跟一脸横肉的魏老爹联系在一起。

    当然，就体型而言，此时的魏老爹就是二十年后的魏彧，魏彧大学毕业就开始发胖，结婚三年脸上肥肉初现，三十来肚子就跟他爹差不多规模了。老魏衣着品味肯定比魏老爹强了许多，再怎么满脸横肉，也不会戴跟大金链子，穿一件白色背心到处乱跑。

    “我爸估计在寝室。走，我们一起回去。”马肃没找着老爹的身影，想到老马做事的习惯，便打消了继续在教室等他的念头。这时候魏彧已经走到他老妈身边，用一口马肃熟悉的青禾土话跟他老妈介绍，“喏，这就是马肃，我跟他说好了，待会儿让他跟咱们一块儿回去。老马，你家在哪儿？”

    “没事，你在农行门口把我们放下来就行，农行到我们家也就十来分钟的路。”马肃跟魏彧老妈打了个招呼，连忙说道。

    “马肃嘛，我认识他老爸，他家在卢墩村上，开过去很快的。”魏彧老妈说道，她个子中等偏瘦，留着一头波浪卷的头发，说话精干，语速很快，看到马肃的时候，脸上带出几分笑意，“你爸还没来吗？”

    “他刚刚不是说了吗，他爸在宿舍里帮他收拾东西。”魏彧语气多少有点不耐烦，“咱们也快点回去，收拾好了就去食堂吃点东西。”

    实验班1号放假，高一高二要上到十二号才放，所以中午食堂正常开放，当然，他们必须在十二点钟前解决战斗，否则就要和高一高二那群牲畜一起抢食了。

    “阿姨今天辛苦了，得一大早才赶得及过来吧。”马肃跟在魏彧老妈身边，陪她聊天。以前跟魏彧聊天，其实这个人挺心疼他妈的，他老爹包工头，一天到晚见不着人，家里事情都是他老妈在料理。但是他老妈是地道的农村妇女，学历不高，见识有限，还老喜欢在魏彧耳边唠叨，外人在场的时候，魏彧常常就显得有点不耐烦。

    当然也有别的原因，跟谢周、徐侠她们那些衣着时尚光彩照人的老妈相比，尽管魏彧老马穿得已经算是得体了，但是来自乡村的土气还是一眼能够看得出来，马肃自己的老妈穿的更土，而且年纪更大，不过魏彧在班上属于那种比较注重衣着外貌的人，所以这一点比马肃看得更重。

    “不会，今天是魏彧他小舅舅开车送我过来的，八点钟出门，十点一刻就到你们学校了，快得很。”魏彧老妈脸上不自觉地带点神气，毕竟像马肃他们这样乡下普通人家，2003年的时候买车是一件相当了不起的事。

    一路从教室走到宿舍，听着魏彧老妈絮絮叨叨说着些魏彧小时候的乖巧和懂事，马肃心里还是蛮有感触的。实验班每次考完试都会把成绩、排名寄回家，所以魏彧老妈对魏彧的成绩还是有点了解的，马肃和魏彧经历着从青禾中学到秀安中学的巨大落差，家长们何尝不是呢，魏彧老妈说得比较小心，因为旁边就是他敏感暴躁的儿子，但是马肃还是体会到了她对儿子所承受的巨大压力的心疼，对他中学光辉时候的留恋，以及对儿子适应之后的信心。

    马肃主要是听，这个年纪的家庭妇女，马肃很知道应付的最好方式，她们并不想从你身上得到多么高明的意见，只想有人认认真真听她们唠叨，让她们能够发泄一下在胸口闷了很久的想法和感受。马肃只在要紧的地方说话，表明自己在很认真地听她在讲，然后引出她更多的话。效果相当不错，当他们在宿舍门时候，魏彧老妈对马肃显然友善得多。

    “我们在宿舍里等你，收拾好了就上来跟我们说一声。”魏彧老妈一边上楼，一边说道。

    魏彧跟马肃不在一个宿舍，马肃在一楼109，魏彧在二楼206。走过长廊，109宿舍一片混乱，马肃在自己衣柜旁边找到了老爸瘦削的身影。

    “爸爸，你什么时候来的？”马肃用青禾土话说道，从前那个马肃不大习惯用青禾土话说话，但是三十六岁的马肃吐出这些熟悉的乡音的时候，多了一种年轻时候很难体会得到的温暖。

    马文回过头，黑瘦的脸上满是皱纹，看到马肃过来，眼神微微一亮，说道，“我嘛十点多就到了，跟你们看宿舍的师傅聊了还一会儿他才放我进来。你书包里还有什么东西？要不要一起收进包里？”

    “就两本书，我背在身上一样的。”马肃说道，“刚刚碰到魏彧他妈，魏彧小舅舅送她过来的，待会儿叫我们跟他们一起回去。”

    “魏彧小舅舅，我认识的，就是朝凤老公，文曹家的小女婿。”马文习惯性地说起跟小舅舅的老底，可惜马肃对他说的两个人都不认识。“我记得魏彧宿舍在二楼是吧？”

    “对的，二楼206。”马肃老老实实说道，他已经猜到了老爸的意思。

    “你在这里看着东西，我上去瞧瞧，反正这边收拾得差不多了。”马文黝黑的脸上不带表情。这是老马的做事方式，也是大多数乡下人的做事方式，不能白占人家便宜，不管有用没用，受了人家的好处，肯定要给人家帮点忙。

    马肃看了眼光秃秃的床铺和满满两大袋红色编织袋，知道他的意思，把饭卡递给老爸，“里面还有九十几块钱，应该够用，一会儿咱们一起去食堂吃饭，三楼有小炒，十二点钟高一高二下课，人就有点多了。”

    老马犹豫了一下，接过马肃饭卡。这时林博宇跟他奶奶走了过来，后边还跟了一个年纪三十来岁穿着时尚的女人。

    林博宇是马肃下铺，刚开始座位也排在马肃前座，实验班刚开始一个月，两个人一起上课，一起吃饭一起回寝室，关系相当不错。林博宇性格老成，虽然同样沉默寡语，但是和马肃那种羞涩内向全然不同。一个月后，月考结束，林博宇这个入学成绩不算突出的男生总分全班第一，受到了班主任伍秀培的热烈表扬，虽然马肃很怀疑，在拿到成绩的那一刻，她一定不知道林博宇是谁。

    林博宇最大的特点就是老成稳重，他其实和马肃性格上没有多少共同之处，马肃小脑不发达，所以运动细胞比较差，林博宇是篮球高手，马肃为人内向，又时常沉进在自卑的情绪之中，林博宇则很有主见，与人交往落落大方，又颇有技巧，很快就有了自己的圈子。马肃做事任性，比如钱陆仁给他看自以为很得意的诗，马肃根据自己的判断，觉得诗不怎么样，遣词造句还有很多抄袭戴望舒这些有名诗人的意思，就表现得很敷衍，这让钱陆仁很快就跟马肃有了距离。林博宇则外方内圆，待人接物都很有分寸。

    除此之外，马肃有个不好的习惯，他一旦把人当成好朋友，常常过于亲密，相互间常开玩笑，动手动脚。比如在宿舍里经常拍他一下肩膀或者屁股，这种行为对密友而言十分寻常，对舍友却失之轻佻。马肃向来把林博宇当好朋友，林博宇却只把马肃当舍友。也是马肃心太大，林博宇又太过隐忍，大概期中考试之后某一天，被大伙寄予厚望的林博宇没能重现月考的奇迹，总分排名在班上只有第四名。从马肃的角度，第四名已经属于学霸的范畴，因此照常跟林博宇开玩笑，接过林博宇一把将马肃掀翻在地，并且将两个多月累积起来的不满一下爆发。

    马肃当时的反应是懵圈，他不知道自己时常的那些小玩笑在林博宇看来，完全是一种负担，懵圈之后是恼羞成怒，立马从地上爬起来扑向林博宇，被李聿朝和杜文曦拉住，这事后来传进伍秀培的耳朵，于是林博宇被换到了远离马肃的位置，还被伍秀培叫到办公室里讨论了半个小时高中生的自我修养。

    事实上从头到尾，马肃都没动过手，他是挨揍的那个。

    “收拾好了？这么快？”林博宇跟马肃打招呼，口气完全没有负担。自从那次打架之后，马肃迅速调整心态，两人恢复到正常的舍友上下铺，说话客气，各自找各自的圈子，这种相处方式果然大家都很舒服。

    “我爸来得比较早。”马肃转头跟老太太打招呼，老太太一口纯正的海岩土话，十六岁的马肃估计是听不懂的，三十八岁的马肃听得清清楚楚。老人家不知道是虚客气还是真客气，居然让马肃暑假多到林博宇家去玩。

    马肃客气两句，连忙腾出地方给林博宇收拾的地方。老太太颤颤巍巍手脚不算麻利，那女的声音挺大，就是不见她动手，马肃看林博宇一个人拆蚊帐着实有几分辛苦，连忙上前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