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八章 宣文君 【两章合一】
刚才所见的一幕幕,渐次从脑中浮出,像一帧帧静默而无声的漫长画面。 雨后的酒楼,河岸上炸开的焰火,半褪色的小花窗和斜打在小窗上的雨…… 风里那些湿润而浩大的水气,汹汹涌涌,把鼻腔都全然浸没,连呼吸之间,都带着潮湿的气流。 无明、广慧、赤龙心经和眉心上生出的金色莲花。 我……我又是谁? 这些东西轰然炸开,耳畔隐约传出滋滋的声响。 大脑就像一个年久失修的破旧收音机,衰老的电子管、接触不良的引线、磨损的炭膜……它们共同被电流催动,出琐细的杂音。 在白术头疼欲裂之际,一个小小的身影张开双臂,用力抱住了他。 千般滋味尽数涌上心头,他眼神轻轻闪了闪。 长高了啊…… 已经不是小孩子的模样了。 白术也张开双臂,当双手穿过梢时,却没有传来丝毫的触感。 两人抱住的,都只是空洞的影子…… 那个汾阴城里的小呆子,已经长到他的胸口来了,小姑娘一声不吭,很久都没有开口。 昏昏的天色中,朔云堆叠,飞雪乱下。 白术沉默了良久,勉强笑了笑。 “怎么这时候才来找我?”谢梵镜抬起头,面前,白衣的小和尚有些无奈: “现在我都不在丰山寺里了,怎么给你烤鱼吃?” “你去大龙那里玩了吗?” “大龙?” “爷爷他们喊青黎君叫大泥鳅,可我觉得大泥鳅这名字不好,他会不高兴的。”谢梵镜眨眨眼:“我叫他大龙。” “你认识青黎君?” “我去他家玩过,大龙给了我很多吃的。” 雪愈下愈大,几乎是鹅絮般的景状,眼见谢梵镜一点点,差点要被霜雪埋成一个小雪人。 白术嘴角一扬,轻声对她笑了笑。 谢梵镜也仰起脸,对白术弯起了眼睛。 两人迈过白皑皑的雪地,白术把她领进了自己所在的小楼,那座刻满了降魔符箓的三层小木楼。 推开门户,屋内的陈设依旧保持着自己离开时的情景,分毫没有变过。 谢梵镜像小猫一样蹦了蹦,把肩上的雪花抖落下来。 白术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沉默了良久,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看着那个蹦蹦跳跳的小姑娘,忽得有些恍惚。 眼前错乱的光影斑驳,细小的微尘缓缓浮上他的眼帘,他缓缓阖上了双目,眼前跳动闪耀的白斑渐渐隐去。 噗通! 噗通! 噗通! 白术从未如此清晰地听闻自己的心跳,一声接一声,就像被猛烈敲打的法鼓。 长久的恍惚后,他勉强定下心神,沉默睁开眼。 “你会死吗?我不想让你死。” 白衣的小和尚低垂着眼帘,他声音顿了顿,轻声开口。 “我要怎么救你?” 谢梵镜低着脑袋,一声不吭,小耳朵从乌黑的里微微冒出来,一动一动,像某种毛茸茸的可爱小兽。 白术心头一涩,这一刻,竟是说不出话来。 他从没想过,再次相遇,会是这种情形。 “我不会死的,老师说他能救我,在白茅山上他能让我活下来的。” 谢梵镜奋力挽起袖子,对白术认真开口: “爷爷让我跟着老师去修行,也是因为这个,白术,我不会死的。” 在她的手臂上,一部分躯体已经全然透明,像是融进了空气里,再也不分彼此。 眼前的女孩,像是随时会消失不见,如同一个易碎的精致瓷器。 白术呆呆地看着面前的那个面前几步远的身影,事隔经年,汾阴城里的点点滴滴。记忆如水泡一般,在脑海里幽幽浮起。 “大家都说结出大梵的心印后,就不会被心法反噬了。” 耳畔,继续有声音传过来。 “但我还是被反噬了,大梵真的很危险啊。” 小姑娘沮丧的声音从近前传来,白术看着低着脑袋的小姑娘,心头骤然一松。 他散开紧捏的五指,缓慢地笑了笑。 “你会来白茅山找我玩吗?”谢梵镜看着他。 “会的。” “你不骗我?” “不骗你。”看着一脸狐疑的小姑娘,白术嘴角上扬,轻声笑了一笑。 “还是我去找你吧。”小姑娘低着脑袋:“老师说我回白茅山后,要睡很久的,也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醒来,等我醒来,白术你都忘记我了。” “不会忘记你的。” 白术摸了摸她的脑袋: “我认识一个很厉害的大和尚,对于你的病,他一定有办法。” “你一定要活下来!” 白衣小和尚收回手掌,他双手合十,肃然开口,眼神万分凝重。 谢梵镜看着他,脸上露出一丝挣扎,她闷哼一声,强行抑住颅脑里,那仿佛被刀斧劈开的剧痛。 那些模糊的东西,在记忆里,又一点点清晰起来。 “不要死啊!” 在漫天的火光里,有男人的痛哭声传来。 他哭得如此哀恸,像是丧失了什么极珍贵的东西,记忆里,满是艳红的一片,像是血与火一同交织,遮掩了其他色彩。 “你一定要活下来!” 这一刻,记忆里的声音与眼前白术的声音,骤然重合在一起,再也不分彼此。 谢梵镜愣愣抬起头,她怔怔看着面色肃穆的小和尚,心底一涩,莫名有种落泪的冲动。 白术呆了呆,他望着眼圈红的小姑娘,忽得有些手足无措。 在他刚想继续开口时,门外,突然传来几声叩门的响动。 “时日无多,既然面也见了,也便该走了。” 门外,男人温醇的声音响起: “你父亲,那位国朝大司农已再三催促,我才刚去了长乐城一转,他就传了百十道讯息过来。” 小木门被轻轻推开,乱雪却是一肃,纷纷止步了门外。 身着儒衫的中年文士手持书简,他淡淡扫了两人一眼,面色平静。 “老师……” 谢梵镜揉揉红的眼圈,看了中年文士一眼。 “小师傅倒是修为不俗,没想到,无怀居然把苦海佛都给了你。” 中年文士轻声一笑,对白衣的小和尚开口道: “假以时日,想来与无显一般,又是一尊金刚寺的佛子了,南禅宗的气运,倒是始终要压下北禅宗一头。” “怎敢与无显师叔相提并论?”白术后退一步,朝面前的中年文士合十问讯。 “我叫杜绍之。” 中年文士微微颔:“她被大梵的神意反噬,大司农托我救她一命。” “有劳大先生了。”白术又是躬身,朝面前的中年文士致谢。 “应有之意。” 面容清矍的中年文士笑了笑,他深深看了躬身的白术一眼,眼神意味深长。 “救人如救火,我便不与小师傅过多客套了。” 谢梵镜迟疑看了白术一眼,抿了抿唇角。 “请!”白术肃穆躬身。 “一定还会相见的。”他揉了揉谢梵镜的脑袋,对小姑娘轻声开口。 “嗯!”谢梵镜重重点了点头。 小木屋里,骤然出现一条真空通道,显示出深邃的幽幽暗暗,混混沌沌。 中年文士带着谢梵镜一步迈出,身形便不见了踪迹。 最后的匆匆一瞥,两人都用力招手道别。 “你一定要活下来!” 记忆里,那道声音又清晰了起来,那个带着哭腔的男人声音和白术的面容重合在一起。 似乎,在最后那一刻,在耳畔回响的,就是这样的声音。 “一定要活下来……” 谢梵镜心底一酸,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中年文士看见这一幕,沉声叹息一声,把身子侧了过去。 在杜绍之的泥丸宫里,有一块传信玉圭,正闪烁不休,光华四溢。 “人可带走了?” 杜绍之神意刚一触碰,传信玉圭里,就传出一道焦急的男人声音。 “你怎可带她去丰山寺?胡闹!” “可她很想去啊。”杜绍之笑了一笑,神情满不在乎。 他才刚将谢梵镜带去丰山寺,还未来得及在长乐城转一转,传信玉圭里,便被这位当朝大司农的讯息塞满。 “她是我女儿!”男人更加恼怒:“有些事情,怎能任由一个孩子胡作非为!” “你到底在害怕什么,谢康?” 杜绍之喊出这位当朝大司农的名姓,语气淡淡: “左右不过两个孩子见一面罢了,她此回白茅山,我也只能勉强吊住她的一条命,能否醒转过来,还是个不定数。 最后这段时日,让你女儿开心一刻,也是极好的,别忘了,师者如父,现在她是我的弟子。” “区区一个小和尚……” 杜绍之语气带着些许困惑:“你到底,在忌惮着什么?” 传讯玉圭对面静默了许久,才有声音接着传来。 “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杜绍之微微皱眉。 “等日后,你若是遇见了宋迟。”谢康苦笑一声:“或许,他能告诉你是为什么。” 面容清矍的中年文士神色一黯,忽得沉默了下去,良久,才继续开口。 “我救你女儿一命,作为交换……” “一些小事上,我们可以让天子亲政。” 传信玉圭对面,谢康的声音淡淡传开: “答应你的东西,我自然做到。” “如此便好。” 杜绍之叹息一声,率先关闭了传信玉圭。 真空通道里,无数的幽幽暗暗,如同深水中的水纹正在微微起伏,他望着这一幕,眼底的神色,却是如面前景象般,是同样的晦暗不明。 …… …… …… 北卫。 十万大雪山。 时节早已入了寒冬,便是南国的大楚和大郑,也早便是飘絮千里,滴水成冰。 而在身在北疆的北卫,自然更是岁弊寒凶,雪虐风饕。 放眼望去,天地之间都是素白的一片,十万里河山尽皆镐素。 这般的严寒天地,即便是耐寒的冰熊,也不会轻易走出洞窟。 而此刻,如镜的冰湖上,正有两人遥遥相对,在他们立身处,便是呼啸不休的霜风寒雪,也是尽皆止步。 金袍的老僧抬起眼,沉默凝视对面那人。 在金袍老僧眼底,有万象生灭,如同宇宙大衰减般的可怖景象,又有星河演化,如同鸿蒙初判,阴阳始开。 他头顶枯荣宝树,万丈枯荣神光将其周身牢牢笼罩。 金袍老僧望着对面那人,面色肃穆,神色却不敢有丝毫松懈。 “慈载,你这老东西。” 在金袍老僧凝神以对中,在他对面,与之遥遥相对那人,却突得轻笑开口。 无数幽云滚动,镇坐在一片末劫景象中,由触手和眼珠构成形体,无尽诡异的造物叹了口气。 妙严抬起森白的瞳孔,看着凝神以对的金袍老僧,笑呵呵道: “我们好歹也算老朋友,怎么,就需要如此防备吗?” “我们可不是老朋友。”金袍老僧皱了皱眉:“大禅师来北卫,究竟意欲何为?” “冷淡啊。” 妙严叹息一声,他身体里无数触手也跟着狂舞,投下纷乱的黑影。 “你们把我的人魔当成炮灰,当成马前的卒子,却为何对我这个人魔之祖,如此的戒备呢?” “牧人可以驯服羔羊,驯服猎犬。” 金袍老僧语气淡然:“但唯独,牧人不会尝试驯服野狼。 “大禅师,你真以为自己《易鼎心经》里存的算计,天下人看不出来吗?” “有点意思啊。”妙严轻笑一声,击掌赞叹道:“看来,对于紫雾的存在,你们心中也隐隐有所揣度了。” “大禅师究竟要说什么?” “紫雾。” 妙严诡秘一笑,在他身体里,无数的眼珠齐齐睁开,凝视着百丈外的金袍老僧:“想知道紫雾里面,究竟是什么吗?” 看着金袍老僧呼吸不自觉一紧,妙严面上笑意愈浓厚。 “上前来。”他招了招手:“我亲口告诉你。” …… …… …… 南海。 一座洞天福地之内。 春阳温煦,万点金光自天幕下洒落,有隐隐的雅乐声,正从竹林深处飘来,伴随着流水冲刷白石的哗啦。 在一处小木屋外,两个身着儒衫的童子正恭敬侍立,神色万分肃然。 两个童子,一个手里捧着一轮明镜,另一个手里持着戒尺。 “北卫、大郑边军异动,两国战端将启。” “烂陀寺慈载和尚修成佛家六神变,是谓天眼通。” “黑天子与太微山大道主已一齐出行,协助夫子填补界天之漏。” “妖仙方壶君寿元无多,将冲击上三境。” “玄玄子修成长生金身。” “莲花真人渡劫惨死,元神遁走两分。” 手捧明镜的童子正口中不绝,他每说出一句话,明镜上,便会多出一行文字。 “阴山夫人重归阴山。” “雨灯自裁青神观。” “广慧与王秋意齐手,斩妙严于南海。” 童子顿了顿,当他刚想继续开口时,木屋里,有一道苍老的声音打断了他。 “把妙严那一条删去,此处不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