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心结难解
莫瑶听他这般说,微微一怔,脸现疑惑之色,问道:“我从未向人提起过我爹爹的事,你怎知我是想起了父亲?” 叶澜叹道:“没向人提过么?上次在叶香居你喝醉了,伏在我肩头提起过莫叔叔是为情所苦,思念亡妻太过,最后郁郁而终,想来你是当时醉得太厉害,全然不记得自己当时说过什么了。” 莫瑶眉头一松,轻声道:“原来喝醉了真的会什么也不记得啊……,我当真是半点也想不起来了。”说着又叹息一声,续道:“你猜的没错,我是想起了我爹爹。澜哥哥,你知道的,我三岁便没了娘亲,自幼由爹爹一手养大。等我懂事之时,见别人都有爹有娘,唯我只有一个爹爹,便问他我的娘亲在哪里,他却总是说我娘亲被妖魔捉走了,要我有朝一日定要救娘亲回来。我当时虽然年幼,却也知他这话是糊弄小孩子的把戏,他只不过是一个潦倒落魄的穷书生,并不会半点法力神通,哪里会招惹什么妖魔来捉去他的妻子?可我每次问他,他却总是这般说,现在想想,难不成我娘亲真的没有死,而是被什么修真之士给捉去了?” 叶澜见莫瑶秀眉微蹙,面带思索之色,显是至今仍不明白自己的父亲话中含义,他略一沉吟,缓缓道:“阿瑶,依我看,或许莫叔叔所言并非是哄小孩子的信口之言,也许你身世另有隐情也说不定,你且想想,似你这等天选之人,真的会是凡尘俗世一个普通落魄书生的女儿么?” 莫瑶妙目一转,轻叹道:“我起始修道之后,知自己天赋远超旁人,心中也曾怀疑过自己身世。但自我记事起,直到十二岁爹爹死于贫病,他也从未显露过什么异于常人之处。他身形瘦弱,几是手无缚鸡之力,可口气却大的惊人,言谈之间,不分古圣先贤还是帝王豪杰,都被他贬得一无是处,似乎天下没人能入他法眼一般。” 叶澜微微一笑,说道:“天下没人能入莫叔叔法眼么?有这般眼界之人,定然身负了不起的大本领,看我是你不知道而已,说不定是莫叔叔故意瞒着你罢了。” 莫瑶苦笑一声,摇头道:“当年我父女二人落魄街头,受尽屈辱欺凌,若爹爹真有什么别的本事,他又岂会被两个街头泼皮按在地上毒打?若非一旁卖大力丸的两位叔叔看在我的面子出手相救,爹爹定会让那两个泼皮活活打死了。” 叶澜见她面色伤感,知她忆及亡父触动了心绪,他知此事无可劝慰,便也叹了一口气,握着她手的手掌又紧了一紧。 莫瑶默然半响,接着道:“爹爹虽没什么别的本事,一手丹青却是绝妙,引得附近富庶人家争相购买,我父女俩以此维生,初时倒也不愁衣食,谁知爹爹没了娘亲,越来越是消沉,整日里只知醉酒昏睡,到后来竟连画也作不得了……” 叶澜听到此处,心中一紧,暗想:“你二人靠卖画糊口,莫叔叔不能作画,便 是断了生计,却叫你们父女怎生活下去?”他手握芊芊柔荑,虽明知莫瑶最终平平安安度过了难关,却仍止不住为她那时的处境担心。 只听莫瑶幽幽续道:“到得后来,爹爹积郁成疾,一病不起,我小小年纪,正是最当有父母疼惜的时候,却要反过来照顾他。哎,照顾便照顾,我好歹还有个爹爹,总不是个没爹没娘的苦孩子……” 叶澜仍为她当年的生计担心,怕她挨饿受冻,忍不住问道:“莫叔叔不能再作画,你们……,你们怎么生活?” 莫瑶道:“当时我们已卖画数年,爹爹的画在那小城已颇有名气,卖画所得除去衣食用度,居然还薄有积蓄,一时断了进项,倒还不至于挨饿。” 叶澜听了,大感放心,连声道:“那就好,那就好!”想起莫瑶也是此道高手,便问道:“阿瑶,你这作画的技艺,便是当年跟莫叔叔学的么?” 莫瑶微一摇头,说道:“不是,我也曾缠着爹爹让他教我作画,他却总是不肯,说什么小孩子没有人生阅历,识见不足,太早学画易精于术而疏于道,不得神韵,一生难臻上乘境界,因此便一直没有教我。我这几笔涂抹,是爹爹过世之后自己学的。现在我略窥门径,才知爹爹所言无差,我阅历不够,与爹爹的画相比,意境实在是差太远了……” 叶澜于丹青一道是门外汉,但觉莫瑶的画极工极巧,说不出地好看,听莫瑶自承不及乃父远甚,微觉不信,轻轻摇了摇头,又听莫瑶接着道:“后来,爹爹的病越来越重,神智也渐渐模糊,整日便只念叨着娘亲被坏人抓走了,要我去救她回来,我请城中最好的郎中来给他医治,那郎中号脉良久,却觉爹爹脉相平稳,一如常人,不似身患重病之相,便说他这是心病,非药石可以医治。如此过了年余,他变得连话也说不出了,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若非还有呼吸心跳,便如是死了一般,我那时心中尚存一丝指望,时时伺候榻旁,盼爹爹忽然好转,再与我一起到街头卖画,谁知,谁知……”说到此处,声音就此哽住,再也说不下去,眼中泪珠如线,浸湿了面颊。 叶澜叹息一声,将她揽入怀中,柔声安慰半晌,莫瑶才止住哭泣,直起身来,轻声道:“爹爹卧床时日不短,我父女只薄有积蓄,这般只出不入,自然无法支持,便将家中能卖的东西都卖了,只余下了我娘亲当年梳妆用的一面铜镜。”说着伸手入怀,从乾坤袋中摸出一面镜子,那镜子径有尺余,莹然生光,背面黄铜斑驳,花纹繁复,大有古意,莫瑶手指轻抚铜镜,缓缓道:“本来家中银钱耗尽,无米下锅,我曾打算把这镜子也卖了换几日口粮,只是念及这是我娘亲唯一的遗物,且爹爹整日对着这铜镜发呆,显是睹物思人,因此便没舍得卖掉这面铜镜,眼见走投无路之时,爹爹却忽地没了气息,撒手而去……,后来的事你也知道的,我无法可想,只好卖身葬父, 就此进了那总督府。” 莫瑶过去身世太过凄苦,一向不愿向人提及,纵是与时澜相处日久,因之前两人并未吐露心曲,虽互有情意,却总是隔了一层窗户纸,便也没向他详述过此事,如今两人各自倾心,彼此再无隔膜,便将往事说与他听了。叶澜以前从苏婉处多多少少知道莫瑶一些往事,却也只是略知大概,这时听莫瑶将此事细说端详,不由心中满是怜惜,握住她的手轻声道:“阿瑶,这么多年,你受苦了……” 莫瑶眼中复又盈满泪水,幽幽地道:“当年随爹爹卖画为生,日子虽过得不容易,心中却是快活的,并不觉得苦,爹爹走后,我时时想起他,心里却有说不出的苦……”说到此处,轻叹一声,抬头望着叶澜,续道:“澜哥哥,你知道我为什么这般讨厌那寻短殉情的书生了吧?只因我瞧见他便想起了自己的爹爹。爹爹虽未殉情,但他思念娘亲,积郁成疾,继而丧命,实与殉情无异。在旁人看来,我爹爹是世间少有的痴情男子,可是他却忘了,他不只是娘亲的丈夫,也是我的爹爹啊!他为情而死,不再受那相思之苦,却留我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孤零零地活在世上。爹爹一直说娘亲是被坏人的捉走的,我也不知道这话是真是假,不知她是否还活在这世上,我三岁便没了娘,已记不得她长什么样子,自也不知她是何等样人,是什么脾气性子,但她若知道爹爹将她唯一的女儿留在世上独自受苦,怕也不会原谅他吧?” 叶澜默然半晌,忽地问道:“那你呢,你原谅他了么?” 莫瑶眼中泪光闪闪,贝齿咬着下唇,脸上满是凄苦之色,沉默良久,终于缓缓摇了摇头。 叶澜见她多年之后仍无法释怀,知她心中创痛极深,劝慰开解也是无用,只得长叹一声,不再言语。 莫瑶忆及往事,满心凄苦,叶澜见她如此,心中大是怜惜,二人自是都没了打探魔门形迹的心思。又行里许,眼见天将正午,便就近寻了一处酒家,对坐小酌。 叶澜进店便赏了小二一块银子,那小二感恩戴德,便给二人安排了二楼沿街雅座,两人临窗观景,街上车马如龙,尽收眼底,以繁华市肆下酒,别具一番风味。几杯酒下肚,叶澜为消解莫瑶心中愁绪,便说些海外和宁都的趣闻轶事哄她开心。莫瑶被那要投河的书生偶然勾起心事,本来颇为伤感,但此事一直在她心底,从未忘记,偶然提及,愁绪来得快去得却也不慢,被叶澜刻意一逗,不一会儿便展颜而笑。 叶澜见她脸上愁意尽去,这才放下心来。慢饮几杯之后,听得街上车马声喧,颇是热闹,便临窗而望,要瞧一瞧这繁华市井,目光所及,忽地瞧见左边一座大宅园朱门中开,门上悬一匾额,上书“群玉别院”四个大字,叶澜见此四字,微微一笑,指着那匾额对莫瑶道:“这群玉别院是什么去处?听名字倒像是窑子一般。”